豬腳蔡  (「說電影」ing.....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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產地:法國

原料:牛乳

質地:軟質

熟成時間:約一至兩個月

 

夜正黑。意識快糊掉前感應到空氣中不祥的騷動,連忙坐起來。那騷動就在下方!我聽到了。低頭一看,不看還好,胸腔怎麼開個大洞,比拳頭還大?但卻奇異地感覺不出任何疼痛楚。一隻兩隻……數量多得驚人的蟲子沿著腳裸爬上心頭,一時根本數不清這龐大的軍團究竟成員多少。驚恐、混亂,最後投降放棄,我語帶絕望地:「先說好,我什麼都沒有,命也只剩半條,別指望我能給什麼好東西。」蟲子們似乎聽得懂人類語言,齊聲發出嘶嘶嘶、拍動翅膀時與空氣摩擦的聲音,天哪,果然是長了翅膀的蟲子,這個新發現讓我想吐。

一隻體積巨大,甲殼透出暗青色的大蟲飛至半空中,位置與我的視線平行。牠的翅膀跟其他隻不同,不僅是與身體成正比的大,且呈現淡淡粉肉色,當角度一轉換,又變成陰鬱的紫金色。兩片翅膀上細膩的紋理,遠遠看竟有點像臉皮下的細微血管,那種透出強韌生命力的暗號,令人不安。「我們要的東西很簡單,」牠終於開口。「只要給我們一塊乳酪,能讓我們靜下來就好。」

我想大聲對牠尖叫,但沒勇氣。天下乳酪何其多,要選哪一款才能滿足牠們?冷眼讀著我拼命壓下的驚吼,大蟲緩緩接著說:「當然也不是什麼都好,這樣吧,妳選一塊能讓風聽見了也安靜的乳酪,這樣就行了。」風也安靜?這是什麼鬼?牠該不會自以為給了多有幫助的提示吧?我吞下幾口口水,等待口水平安通過食道後才敢發言。「是……我會趕快去找到能讓你們和風都滿意的乳酪,在那之前,可不可以答應別咬爛我的心臟?」

大蟲笑了幾聲,我不知道牠從哪裡發出笑聲的,可能是肚子,因為鼓脹的肚子突然大幅度抖動,幾乎讓我以為腸子會跟隨笑聲炸開來。「沒問題,但要是三天後妳沒帶回令我們滿意的乳酪……妳的心臟,恐怕不只缺一小角,知道嗎?」

不敢再看向蟲子,牠的目光像剛抹過油的刀,黑暗中月光與刀的折射讓我害怕,而害怕,是目前最不該有的情緒。我需要保護自己,保護自己僅有的一顆心臟。

起身離開向來覺得安全又溫暖的床,推開先前被蟲子們啃食大半的門,原來牠們是這樣子進來的。牠們還在身後,緊緊盯著,但我不會再回頭,至少接下來的這三天。

【第一天】

許多當地酪農會把自家的乳酪拿到鎮上的農夫市集,數量不多但品質很不錯,想在此找到拯救我的心臟的乳酪,應該不難。我看到第一個來自偏遠南方的酪農,一家四口一起擺攤,最小的兒子不足五歲,坐在椅子上兩腳晃呀晃的,觸不著地。眼前是各個口味的乳酪抹醬。我向酪農要了一根試吃的小湯匙,把挖起來的乳酪抹醬抹在乾麵包上,添加了培根的油香和碎片,第一口印象不差,但不耐吃,我把小湯匙丟進一旁的小垃圾桶,沒繼續試吃。乳酪抹醬的添加物,不管是培根、蜂蜜、藍莓、黑胡椒還是肉桂,都嫌複雜,誰是主角,誰是配角,未免太模糊焦點了。

下一個酪農主要賣熟成切達乳酪,熟成時間最短一年,最長五年。熟成一年的那款表現中庸,橘通通地內蕊秉持切達自身微酸的特性,但嚥下前仍能感受到一股焦糖似的圓滑。而熟成五年的切達,內蕊因未添加胭脂子而反映出牛乳的金黃色,透過舌尖敘述一個充滿藍天、綠茵和世界大同的故事。當翻過最後一個章節,句點有陳年的豐富濃郁,可惜略嫌乾硬的口感構不成我心目中理想的「救命乳酪」。

整整一上午的時間,試吃多少,失望就多少。不是他們不好,是內心裡的不安懷疑,讓我遲遲無法下決定。

【第二天】

天還沒亮就清醒,盯著天花板上順時鐘飛翔的風扇,憶起前天夜裡的光怪陸離不是場夢。第二天了,該去哪找乳酪?曾聽聞靠近北方邊界有一大片牧場,牧場主人利用自己飼養的娟姍牛做出很棒的藍紋乳酪,雖然開車一趟至少三小時,但總該試試。

好不容易抵達牧場,迎接我的牧場主人是第三代經營人,看上去還很年輕。等我說明來意後,便熱情地帶領我走往熟成乳酪的地窖。地窖內有四、五款,超過百個正在熟成的乳酪,但只有一款是用葡萄葉包覆住的乳酪,葡萄葉靜態的暗綠色此時顯得相當醒目,像顆綠寶石般地吸引著我。慢慢撕開薄弱的葉片,一股搔動著鼻尖的酒香活現,牧場主人馬上為我解釋,那是因為葡萄葉浸泡在干邑白蘭地而散發出的氣味。干邑白蘭地的香馥透過葡萄葉滲入等待熟成的藍紋乳酪,一條條像亟欲生存的氣根的藍紋(此時正呈現性感的金綠色),從內蕊中心積極往外圍延伸,辛辣甜美中伴隨娟姍牛充沛的奶香。

我覺得它已經很接近了。把手輕輕放在它上面,幾乎可以想像一顆心將會多自由。但我聽到從地窖口傳來短促的呼吸,不明顯,卻無法忽視。離開地窖走到陽光下,是的,那來自風的呼吸,像隨時會揮到眼前的拳頭,蓄勢待發。風止不住,也靜不了,我聽得清清楚楚。失望告別牧場,不確定還能去哪,心口空空的,希望蟲子們沒食言先把我的心臟咬下一大塊才好。

【第三天】

這是最後一天,昨晚根本無法入睡,想的都是沒有心臟的我,外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,用X光一照又會如何呈現不同的淒慘空虛。三天實在太短,時間並不會因為憐惜或同情而放慢腳步。我想起認識多年的赫伯太太,年約七十的她對乳酪很有見地,曾經在她住處享受完整美味的乳酪饗宴,或許她會知道答案。

熬過早餐時間才到赫伯太太家,她先生多年前病逝,留下她自己一人及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,每個季節透露出截然不同的美,如詩如畫。赫伯太太一見到我顯得很高興,馬上牽起我的手往客廳走去。「能讓風靜下來的乳酪?」赫伯太太問。「是的,我正在找能夠讓風靜下來的乳酪,您可以幫我想想嗎?」我說。不敢告訴她有關蟲子即將吃掉心臟的事,怕嚇壞她。

赫伯太太從客廳走到廚房,再從廚房走回客廳,如此來來回回數趟,讀不出她的想法。終於她抬頭看向我,透過老花眼鏡並露出神祕笑容,然後轉身打開冰箱。以一個獨居老人來說,她的冰箱是太豐滿了點。赫伯太太取出兩三樣東西,我起身想上前一探究竟。「坐好、坐好。」她半禮貌半命令地說。於是我又坐回沙發,忍不住瞄一眼比我高大壯碩的桃木骨董鐘,還剩14個小時。

嬌小又忙碌的赫伯太太手托著義大利的橄欖木盤(因為我也有一個很類似的木盤,所以可以從那熟悉的木材紋路知道)回到客廳。是乳酪拼盤!「吃吃看吧,妳看起來好像沒吃早餐,吃東西有了力量才能把問題解決。」我的確餓了,聽從赫伯太太的建議,取了一片酸麵包和Comte,這是我最喜歡的法國乳酪。木盤上共有三款乳酪、酸麵包、用西洋梨做成的甜酸醬、沒削皮的青蘋果和未去殼的核桃。除了Comte之外,另兩款乳酪分別是Roquefort和Ibores。赫伯太太問我需不需要一點酒搭配,我謝絕她的好意,繼續享用這頓遲來的早餐。

「好吃嗎?」快吃完的時候,赫伯太太笑著問我,眼尾的條條細紋接近重疊,但一點也不顯老。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,感覺自己很像飢餓多時的難民。雖然過去兩天為了尋找乳酪奔波,但除了試吃乳酪就沒再進食。

「親愛的,要不要再來一些乳酪?」我知道自己應該拒絕,一來是時間不多,若無法從赫伯太太身上得到幫助,得趕緊到其他地方。另一方面我覺得挺難為情,好像不請自來,還吃了人家那麼多東西。但胃的深處仍渴望著,「那就麻煩妳再給我一些,謝謝妳。」

有別於上一盤的多樣化,這次只有外皮皺成宛若豬大腦的乳酪,和相當簡單的淡味餅乾。我用專門切軟質乳酪的帶洞刀子切下一小塊乳酪,放在一片餅乾上,沒有酸甜醬也沒有核桃,就這樣丟進口中。像是被撕掉一層壁紙而顯露出陳舊淡黃色的外皮或許不漂亮,但夠薄夠輕巧,比許多白黴乳酪的口感都要來得無負擔。多重乳脂的安排(Triple-cream,即加了額外的乳脂至75%)使得黏稠的乳酪一入口即化,如一抹常溫下的上好奶油,化開後全脂牛乳馥郁且直接的穿透力直達口腔各個角落,身體立即泛起止不住的暖意。另一股恰到好處的鹹味兒到了最後一秒才嶄露頭角,雖然出現得晚,不過卻有畫龍點睛之妙,使人對這款乳酪留下更深刻印象。

我睜大眼睛看著只剩下一口的「豬大腦乳酪」,單吃也好,搭配淡淡的餅乾也好,竟如此美味!像一曲美麗的樂章,有令人期待的開始,舞到中段節奏越來越活潑,注入生命的音符忽高忽低,最後沉穩收筆。「就是它了!」我興奮地叫出來,邊說邊把最後一口吃光抹淨。

赫伯太太笑瞇瞇地問我:「妳確定?」

「是啊,赫伯太太。您怎麼曉得這就是會讓風靜下來的乳酪呢?這塊乳酪究竟什麼來頭?」

「傻孩子,答案是妳自己找到的,我可不敢邀功。」

「我不懂……我已經連續找了兩天,幾乎快放棄了,但怎樣就是找不到讓風安靜的乳酪。」

「妳沒放棄,不是嗎?要不然妳也不會一大早就來找我。」赫伯太太說。「答案一直在妳心中哪。」

「過去兩天我可是想破頭了,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來找您。」我反駁。

「我不知道前兩天的情況如何,但我一開門便見妳一臉沮喪又疲累,所以我心想,這孩子得先好好休息,至少吃點像樣的東西吧。我給妳三種乳酪:Comte、Roquefort、Ibores,這些乳酪本是數一數二的乳酪,可是妳餓壞了,只顧著吃,那些頂級乳酪對妳而言只是當下用來填飽肚子的東西。」我的臉一定火燙著。

「肚子充實後,妳的腦也開始恢復正常運作,妳記起如何分辨乳酪的好壞,也記得怎麼欣賞乳酪,那些因為焦慮、失望、飢餓而暫時流失的智慧,都一一回流。」赫伯太太站起來走到窗邊,把窗戶往外推開,那是一扇擦得雪亮的窗戶,幾乎讓人忘記有片玻璃正橫跨在房子與花園之間。「聽,風是不是安靜了呢?」

「最後給妳的乳酪不見得比較珍貴,幾乎所有人都會贊同Comte、Roquefort和Ibores的表現出色多了,但妳終於肯願意好好享用一塊乳酪,就像妳平時那樣。靜不下來的,其實是妳的心,不管吃多好的乳酪,心浮了,就無法真正體會它的美好。」

看進赫伯太太話語的雙眼,眼底的翠綠比遺落的湖水更加平靜,它們不是死的,正一波波推我上岸。一心念著蟲子要我找的乳酪,只在乎有可能即將結束的生命。我的身體哪,少了與乳酪獨處的悸動,就算留下所有完整器官,什麼也不是。或許早在更久之前,我就忘了該如何用心。

赫伯太太的院子很美。呈圓形的大理花沿著籬笆一路爭艷,有淨白、淺粉、桃紅,多瓣齊放。角落幾株番茄越發茁壯,但還未到結果的季節。ㄧ棵高過房子的松樹上掛著木做的鳥屋,此時不見任何鳥兒啄食,遠方卻不小心洩漏出牠們的歡喜期待。天空無雲,風靜止,再也聽不到它的急促或亢奮。

「那塊乳酪呀,」赫伯太太同時望向窗外,「叫做Delice de Bourgogne。」

Delice de Bourgogne。我在心中默念ㄧ遍又一遍,直到自由與平靜重回體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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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cheeseaholi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